我的家鄉是一座美麗的縣城
發布時間:2015-1-23 9:28:11 作者:風雅揚州 瀏覽量:6187 【字體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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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經江南
江蘇省地圖,上下對折,左右對折,橫線和豎線的交匯點就是我的家鄉——寶應。所以,家鄉的位置,正正好就是江蘇的中心。上世紀九十年代初,周邊各縣紛紛撤縣改市,臨了,揚州就剩下這么一個縣了,寶應人沒有氣短什么,會自我安慰地說一聲,也好,我們現在是市中心了。
長江、淮河之間,有塊地方地勢低洼,這就是人們常常說起的里下河地區,包括著揚泰地區的高郵市、寶應縣和興化市。在省外,這三個地方的人如果偶然碰見,會彼此引為自己的同鄉,“高寶興”不分家嘛!
里下河地區,是詩人眼中的“水鄉澤國”,單說寶應,大運河就從縣城的西邊擦邊而過,在寶應也就有了運西和運東的說法,運西有寶應湖、白馬湖、范光湖,運東有射陽湖、廣洋湖、和平蕩、獐獅蕩、綠草蕩、三里蕩,俗稱“五湖四蕩”,寶應縣城,似乎就是一座浮在水上的舟船,抬抬腳就可下水踩藕,伸伸手就可以采著老菱。
家鄉叫寶應,唐代得寶自然是塊寶地,然而賦予寶應縣城靈性的卻是繞經全城的城市河水——宋涇河。河水從南門躍龍關引大運河水注入,環繞全城,全長約11里。河水入城在不同區段有不同的名稱,學河、玉帶河、得寶河、馬河等,舀上一盆宋涇河水,為嬰兒“洗塵”,這是宋涇河給寶應鄉人的初禮;然后孩子大了,讀書識字了,做父親的鄭重其事地從注滿宋涇河水的泮池里請來一小勺水,磨墨寫字,以期孩子日后進學入泮,這是宋涇河對鄉梓人文的貢獻:明清兩代,寶應以才學登科笫者,有狀元1人,進士67人,舉人262人,至于貢生,那真是難以數計了。
大運河申報世界文化遺產,寶應宋涇河進入申遺的預備名單。站在躍龍關的河埠頭,文物專家顧風先生對我說,你家鄉的這條河其實是個寶貝,始于漢代,興于唐朝,養育兩岸,至今還流淌在千年的河道里,另外,她蜿蜒有致,幾無閘壩僅憑地勢起伏形成流動之態,非常巧妙,若是兩岸稍加整飭,其景色不遜麗江。
顧先生的這番話,曾經出現在我的睡夢里,宋涇河上官舫、商船、糧駁往來不絕,沿岸商鋪民宅酒樓茶肆鱗次櫛比,綿延十余里……我的家鄉,曾經也是江南。
南門舊事
漫步寶應舊城,兒時的足跡歷歷在目。舊城以大新橋為中心,南北為商業街南大街和北大街,東西向為政治文化金融街,西頭有縣政府,東向街道有銀行、書店、工人文化宮。理論起來,我還不是正經縣城里的人,家住南門外的羅巷口。那時候外婆住在大新橋附近,幾乎就是縣城的中心地帶,我叫爸爸的媽媽為奶奶,媽媽的媽媽加個定語,叫城里奶奶。
城外的孩子都喜歡到城里去玩。叫城里城外其實就是個說法,我沒見過家鄉的城門,所以很羨慕擁有古城門樓子的城市,家家戶戶從縱深很長的城門下穿過,看看西安,看看北京,入夜了關上城門,這才有個城市的樣兒。踏上南大街就是進城了,雖然寬也就三四米的樣子,可是這條街上好玩的東西不少,我從小看著很文靜,但是與眾不同,喜歡望呆,看兩邊店鋪里的人刻章、畫像、補鍋、修表,一站就是個把小時,有的鄰居不懂我的志向,說我“呆呆的”,稍微好些的說我“悶皮”。一般的店鋪,我不滿足于門面上對外展示的,常想法子到后面的“作場”看看,德和醬醋廠的好聞的醬醋原料是什么樣的,同松藥店的白白黃黃的丸子是怎么捏出來的,甚至,日雜果品公司的倉庫,我都設法進去過,我喜歡倉庫里那種混合著蜜餞和醬菜味道的靜止的氣息。
南大街的當頭有家南門旅社,“南”、“門”、“旅”、“社”四個大字很端莊的刻在門楣上,顏體陽刻,我常常晃了進去玩,入內是前廳的模樣,左右各放了一條長椅,兩條長椅背后的墻上用紅字寫著毛主席語錄。再進去,是個加了頂開著天窗的四合樓宅,光線很好,地是水磨地,我曾經在這里很過癮地抽過一學期的陀螺。再往里走是個長長的甬道,左手和右手都是客房。走到最里面,豁然開朗,是一圈比前樓大了三倍的樓宅,這樓上樓下的客房應該更大更高級些。
有個姓杲的淮安人,長年租住在甬道左首的第一間客房里,他賣大頭菜,也不曉得掙錢不掙錢,我在水磨地上抽陀螺,他還拿淮安馓子給我吃。
他姓杲,音同“搞”,很多大人都不認得的字,我10歲時就認識了。有個體態豐滿的三十多歲的女人,每個星期總要來次把南門旅社找這個淮安人,來了,淮安人就催我早點回家。送水的老張頭總是自語一句“又來找杲子搞了”。女人總是有意無意地解釋一句:來買幾個大頭菜。老張頭背過身去,鼻孔子出氣,“買大頭菜,哼,見大頭鬼了!”
可是我覺得老張頭和杲子的關系不錯,老張頭的粥碗里少不了切成條條的大頭菜,杲子的房間里一直沒有斷過熱水。女人每次來后,總是洗一把熱水臉再走,望著頭發尚且媷濕且一臉迷離的女人,老張頭的目光總是追得很遠……
員不二傳
從南大街中段西折是小新橋,再經過一個機面店、一個文具店、一個小人書攤和一個流動的方糖糕攤,就到了我的小學:寶應實小。
上小學一至四年級的時候,放學后去的最多的地方有兩處,一是校園中央的大成殿,一是學校門口的小人書攤。大成殿是明代的學宮,從格子窗向里望去,有很大很大的一塊空地,四根粗柱子支楞在空地四角,望門的墻上有一張孔子像——就是中學歷史課本上的那幅——看守大成殿的張啞巴比劃著告訴我們,那是員不二畫的,校門口租小人書的員不二!
喜歡逛員不二的小人書攤主要有兩點理由,第一當然是喜歡看小人書,書中的線條人物,刀槍劍戟一頁頁攝入我的眼簾,一仗仗廝殺于我的心房,使我孱弱、矮小的體魄充盈了暫時的豪情。第二個原因是員不二的姓,有姓“員”的么?班上六十多個同學沒有一個姓“員”的,只有一個姓“袁”叫“袁浩”的木匠的兒子。
員不二五十多歲,在校門口挨墻搭一個棚子。棚子的空間不大,但是小人書卻不少,都是成套的,一本本依次站在倚墻而立的活頁木架上,每排書前擋一根臘線,防止小人書倒下來,每天放學前員不二就將棚子前的地用水潑濕了,放好大條桌,桌上很干凈,兩邊有長板凳,周圍再散放一些小馬扎——這小馬扎在我們蘇北可不多見,袁浩聽他爸爸說,租書的員不二年青時在內蒙呆過,馬扎上蒙的像是牛皮呢!
可是員不二在我們的眼中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地方,他只是比旁的生意人多了幾分細心和關心。他的攤前常年放著一臉盆清水,臉盆旁放著一塊“大運河”的胰子,有一塊面口袋布放在長條桌上。小朋友來看書必須先洗手。員不二通常坐在一側,看他自己的畫書——袁浩有一次坐在他的身后,發現員不二看的竟是一本畫女人身體的書,頓時嚇得魂飛魄散。
“這件事你一定不要告訴別人”,在回家的路上袁浩對我說:“以后我可再也不敢去看小人書了。”從那以后,袁浩一放學就徑直回家,再也不喊堅持看小人書的我一同走了。我幾次有意觀察員不二的“畫書”,發現他已把書皮結結實實地包裹起來。
袁浩的爸爸是第一個傳播謠言的人。袁浩肯定憋不住告訴他并且讓他守口如瓶。他爸爸走街串巷兩月有余后,終于把這件事和盤托出。箍桶雕床的人對這事最有耐心聽了,謠言迅速蔓延開來。
最初是看小人書的學生迅速減少,然后是來往家長對員不二投射的憤怒目光,使員不二終于警醒。在一個秋風颯颯的下午,員不二收攤走了。
我的小學五年級是最寂寞的一學年,放學后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一處大成殿。張啞巴總是默默地跟在我們身后,一起趴到大成殿的格子窗外:里面的孔子像已漸漸褪色。張啞巴的眼中就噙滿了淚水。
大新橋畔
三十年前,大新橋是縣城最熱鬧的地方,典型的市中心。縣城不多的二層小樓全集中在這里。為什么叫大新橋?明代的時候宋涇河上有六座橋,其中最有名的兩座叫嘉定橋、廣惠橋,此二橋既高且陡,古人怎么形容來著?“平地上望橋上人,如行峻嶺”,可惜數百年間河道失修,寬變窄,深作淺,橋也變小了。解放后嘉定橋、廣惠橋改名為大新橋、小新橋,至我出生的時候,大新橋已經夷為平地,但橋名仍在,路下幾米深處的水流仍在潺潺流淌。
這大新橋十字路口,東南、西南、東北、西北四個方向皆是圓弧形的二層小樓,分別是郵電局、副食一店、五金一店、百貨一店。所謂一店,當然是品種最全,質量最優,價格最高,吃喝拉撒日用家什這里都有,所以,無事不干或者逢年過節,縣城人都喜歡到大新橋逛逛。
郵局店堂里有個代寫書信的中年人叫慈文章,本縣安豐人,安豐最有名的特產是卜頁,據郵局的劉匯兌說,慈文章名字起得好,也確實有文采,年輕的時候為追求鄰鄉的一個二妹子,用卜頁當信紙,整整寫了一斤的情書。
十八歲的我那時候是個文學青年。當然,那年月,年青人十有八九都是熱愛文學的,寫作的氣氛很濃烈。我好象比較幸運,十八歲的時候就開始有文章見報了,那時候報刊少,名字變成鉛字的機會幾乎是千里挑一,我就是這一千個人當中挑出來的,每個月總有兩三篇文章見報。到百貨一店買稿紙,到對面的郵局買信封郵票加投寄。然后,個把月后,拿著兩三張稿費單到劉匯兌的柜臺上取稿費。
就這樣,認識了劉匯兌,又從劉匯兌的口中發現了坐在郵局一隅的慈文章。慈文章對勤奮的年青人很客氣,每次見到我到郵局,總要摘下眼鏡跟我聊上半天。
“霞子,下次把樣報帶過來。”每次結束談話的時候,慈文章總是這句話。慈文章年輕的時候也投過稿,可是沒有一個字變成鉛字。據說他保存了六十三張《新民晚報》“夜光杯”副刊的退稿信,“畢竟,那些退稿信是鉛字的。”他羞澀地說。全然忘記他面對的是一個比他兒子年紀還小的少年。(霞子,寶應俚語,小孩子的意思。)
1990年的小暑那天,我去郵局取稿費,發現慈文章的座位空著,忙問劉匯兌。“他兒子下河游泳淹死了。”劉匯兌神色凝重地告訴我。
慈文章的兒子,就是他跟鄰鄉二妹子生的孩子,眉眼很英俊,慈文章給我看他兒子照片的時候正準備給他張羅一門親事。我向劉匯兌要了慈文章的地址,把剛取出50元稿費寄往安豐。
后來我進出郵局,都是來去匆匆,慈文章代寫書信的位置換了一個歲數很大的老者,生意很冷清。求寫書信的人說,們不得文化,之前慈文章寫的信,就象自己說的心里話,現在這位,寫的東西總像兩層皮,不是我心里想的。(們,寶應俚語,我的意思。)
聽到這話,我為慈文章欣慰起來,慈文章,你是發表過文章的,而且讀到的人都曾被真正感動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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