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本懷舊的畫冊,只言片語敘說了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,蘇北里下河地區(qū)的一些往事。那些曾經(jīng)“指點江山,激揚文字”的知青,那些滄桑的木橋和岸邊的村莊,還有運河里那些老舊的機船……,作品語言直白,簡潔,描寫的內(nèi)容也如大地般樸實無華,畫面中沒有絢麗的色彩和動人的旋律,有的只是一種寧靜和畫面深處散發(fā)出來的淡淡的憂傷。作品已不再是局限于里下河地區(qū)的地域紀事,它已是一個寬泛的時代記憶,它是對那段曾經(jīng)“激情燃燒”歲月的思考,它是一段深沉的鄉(xiāng)情,它也是那輩人幾十年來無法抹去的情懷……。 ------老路
剛插隊時村口有一座破舊的木橋,是村里通向外面世界的主要通道。走在晃晃悠悠的木橋上腳下還吱吱作響,橋板上坑坑洼洼的很是滄桑。村里人家的婚喪嫁娶,挑米輾稻,進出村莊都從橋上過。多年來這座橋承載了太多的風風雨雨和村里人的辛酸苦辣,多年來這座橋也見證了村里的人世滄桑和時事變遷。
后來這座木橋因?qū)嵲诓豢爸刎摫徊鹆耍蘖俗鄻颉?br />
那時我們插隊在蘇北里下河地區(qū),在大運河的東面,因地勢低洼,故稱里下河。那里河網(wǎng)密布,交通運輸主要是靠人撐的木船,我們當初來時就是生產(chǎn)隊用木船把我們撐到了莊子上的。上世紀六十年代末,那里還很貧窮,社員住的都是茅草頂?shù)耐僚鞣俊N覀儊砗箨犂镆步o我們蓋了一間土坯房,但四個墻角是用磚砌的,在當時這就是比較好的房子了,稱為“四角硬”。
隊里的社員對我們都很好,他們?yōu)槿撕苌屏迹菚r每家的口糧都不夠,而我們又不注意節(jié)約,常到青黃不接時沒吃的了,我們常會向家前屋后的借米借油,盡管那時他們是一家?guī)卓谝踩背陨俅┑模侨匀粫杞o我們一、二斤米,小半碗油。這些現(xiàn)在幾乎是誰都沒眼看的東西,但是在那時這幾乎就是在借命啊!至今想來眼框都會濕的。
多少年了,忘不了他們對我們的寬容,忘不了他們對我們的照顧,也忘不了他們吵架時的那種互不相讓、上房揭瓦的氣勢。他們吃苦耐勞,敢做敢當,敢吵敢鬧、敢恨敢愛……這就是我們蘇北的農(nóng)民,也許這也是中國廣大農(nóng)民的縮影。
我們剛來時,村里的小店是在當時的大隊部里,這里是全村莊最好的磚墻瓦房四合院,店里賣些農(nóng)民日常的一些生活用品和小的農(nóng)具,如要買比較好的東西,大多要上臨澤鎮(zhèn)了。記得我常在這里買“山芋干子酒”和八分錢一包的“經(jīng)濟”香煙。那時當?shù)刈詈玫南銦熆赡芫褪?ldquo;大鐵橋”了。那年有個在子嬰河插隊的知青到我們這來玩,吃飯時他說到:他和生產(chǎn)隊里的社員喝過“釘子酒”,就是一瓶酒一個杯子一個銹釘子,每喝一口酒,就把釘子在嘴里吮吸一遍,喝酒沒有菜,就把銹釘子的味道當下酒菜了。這還真沒聽說過,不過在那個年代,這種事也是有可能的。小店晚上點的是罩子燈,比一般人家亮多了,所以晚上常有人在這里抽著旱煙三三兩兩地說閑話。那年月抽的也就是干樹葉摻和著煙葉,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,他們說這是“扯焉子”,也就是混時間的意思。小店到了晚上是要上門板的,門板上還依稀可見西一,西二,東一等毛筆字。
后來村東頭蓋了供銷合作社小店就沒有了。
那時莊子上有兩個生產(chǎn)隊是女知青,她們比男知青多個苦活就是插秧,好像四、五月里就要開始插秧,天不亮就要起來燒早飯,等一切忙定天也亮了,斗笠一戴褲腿卷的高高的就下水田了,從早晨下田插秧直到天黑收工,幾乎一整天都在水田里彎著腰插秧,遇到刮風下雨,就用一塊塑料布往身上一披就是雨衣了。水田里常有螞蟥,那是一種吸血的蟲子,叮在腿上就下不來,等發(fā)現(xiàn)了把它拽下來了,傷口還會繼續(xù)流血,要好大一會兒才會慢慢止住。所以只要下水田干活,都要時不時的看看自己的腿。一天插秧下來,天黑收工時腰都直不起來,她們說腰好像要斷了。
上世紀六、七十年代,種田是很辛苦很辛苦的。那時我們隊里有五百多田,大多是種雙季稻的,真是一年忙到頭,春節(jié)小年剛過就開始犁田、耙田、育秧、插秧、薅草,然后收割、脫粒、曬稻、翻場。再然后晚稻從七月份開始,又把早稻的農(nóng)活再重復一遍,直到十二月晚稻上場。冬天還要外出上大型(大型水利工程)挑河工,下河罱河泥、挖草糞塘、開溝挖墑等等等等,接著就過春節(jié),這才能歇幾天。小年剛過又開始犁田……。年復一年,農(nóng)民們整年忙的都沒時間看病,當然也是沒錢看病。村上雖有合作醫(yī)療,但也就是看點頭疼腦熱的小毛病,那年頭缺醫(yī)少藥,所以農(nóng)民們小病就扛,大病就拖。農(nóng)忙時剛收割的稻子一上場就要連夜打稻脫粒,一天睡不了幾小時,連續(xù)幾天下來,人都累的迷迷糊糊的,為搶時間做飯,就胡亂的打一鍋稀面糊吃(青黃不接時有點面粉打面糊吃就很好了),撒點鹽攪和攪和喝上兩碗,碗一丟立馬出門繼續(xù)干活,晚上回來已累的不想動了,盛點鍋里中午剩下的面糊吃,盛到快見底時才發(fā)現(xiàn)鍋里有東西,撈起來一看是一條長長的抹布。
我們知青這一代人,有了在農(nóng)村歷練的這碗酒墊底,在以后的工作中,什么苦事難事我們也沒怕過。我們繼承了農(nóng)民吃苦耐勞的品質(zhì),任勞任怨、勤勤懇懇地在各個崗位上為國家的發(fā)展作出貢獻。在共和國的旗幟上也有一個部分是我們知青的血染成的。
牛在農(nóng)村是主要勞動力,耕田鈀地,輾稻打場都少不了它,所以社員們對它們呵護有加。冬天牛在牛屋里好吃好喝,天冷了還燒火取暖,還有人睡在那里陪著它,夜里還要喂料,還三天兩頭地往牛嘴里灌香油,很是令人嫉妒。冬天冷的時候我們還會鉆到牛屋里沾牛的光,那里暖和。
那年月農(nóng)民要操心鍋里的米,還要操心鍋下的燒草,鍋上鍋下少一樣都要挨餓。我們到了隊里,燒草成了問題,我們鍋上有米(當時好像國家供應知青半年的糧食),但鍋下沒燒的,生產(chǎn)隊便決定我們燒牛草。所謂牛草就是稻草,是牛的飼料,那時牛過冬直到來年的早稻上場,飼料全靠牛屋前的大草堆了。我們燒稻草就是燒牛的飼料。那時我們還不知節(jié)約,常拔很多的牛草回來燒熱水洗臉泡腳,而社員們只是用大灶上靠大鍋邊的小鐵罐子里的那一點熱水(當?shù)胤Q之為“罈罐”),罈罐里的熱水是燒飯時溫熱的。社員們是很少專門燒熱水用的。我們那時隨意的燒牛草,太奢侈了。現(xiàn)在想來還很是慚愧。
我們插隊時村上還沒有通電,社員家基本上都是一個小墨水瓶里面灌點媒油或柴油,上面有個園的鐵片蓋住瓶口,園片中穿個小鐵管,中間再穿根自己捻的粗點的棉線做燈芯,這就是燈了,栓根繩子掛在墻上,蠶豆大小的火頭還冒著黑煙,燈點的時間長了,第二天起來鼻孔里都是黑的。條件好的人家,晚上點有玻璃罩子的媒油燈,這種燈亮而且不冒黑煙。那時我們點的就是罩子燈,我晚上畫畫所以睡的晚,一晚上要點一燈煤油是用二個雞蛋換的。
那個時候農(nóng)村的交通落后,汽車很少,等班車也沒有個準頭,好在那時有二輪車,也就是二八永久自行車后面貨架上捆綁一塊長木板,可以帶二個人,倒也方便。騎車人技術很高,等后面二個人坐好后,大喊一聲“別動了”,推著車就跑,然后一腳狠蹬一下地面迅速抬腿繞過大杠坐穩(wěn)。技術嫻熟,整套動作一氣呵成,令人嘆服。
半個世紀前,運河大堤的公路上跑的公共汽車,那時車頂上裝好貨后,就用大網(wǎng)子罩住拴結實了,才開車。有時開到半路上,發(fā)動機熄火了,司機就要下車,拿出根鐵的搖把插進發(fā)動機里搖,司機搖累了機器還不響,這時就有乘客下車來自告奮勇地接著搖,直到汽車發(fā)動。車上的乘客也司空見慣,也沒什么怨言。那時的人很寬容。換到現(xiàn)在,又是投訴又是賠償?shù)模F(xiàn)在的人反倒不寬容了。由于當時的路面狀況不是很好,好車子跑幾年,也就成這樣了。
畫面中畫的是鄰縣高郵的界首鎮(zhèn),這是大運河邊的一個鎮(zhèn)子,因地處高郵、寶應、金湖三縣交界而得名界首。這個鎮(zhèn)子在大運河的河堤旁,也是一個千年古鎮(zhèn)。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。界首鎮(zhèn)離我們雙琚較遠,插隊十年我只去過兩、三次,感覺很破舊,好像就一條街。因為界首在運河邊,所以界首碼頭也是大運河里南來北往重要的水陸碼頭。
大運河中的客貨混裝的小班輪,主要作些短途的客運和貨運。當然也可以直接抵達揚州港或鎮(zhèn)江港。票價比汽車便宜。
這是家鄉(xiāng)的夜景,冷冷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,村莊靜悄悄的籠照在月光下,安詳而充滿神秘,令我神往。這是我畫中的“家”,是我心中的“家”,也是我永遠回不去的“家”。
多年來心中積累了很多話,一直想說出來,今天終于說了些出來了,如釋重負。畫面和文字記錄了那個時代的一點往事和感受,記錄了那段曾經(jīng)的艱難歲月,也記住了在那個困難的年代,曾經(jīng)善待過我們的農(nóng)民。今天國家富強了,當我們回首,曾經(jīng)歷過的那些苦難和付出時,一切便也釋然了。
這是當時運河里的小火輪,它能拖著三、五條或更多的那種木頭的貨船,在運河里跑運輸。我們當時就是坐著幾條貨船,由小火輪把我們從南京拖到寶應的氾水鎮(zhèn),好像再分到小船上拖到夏集,然后再由各大隊的船帶走直到生產(chǎn)隊的。五十年前的事了,也只能依稀記得了。
我們剛到農(nóng)村,我們對一切都感到新鮮,但是對一切又很無知。當時生產(chǎn)隊是撐船把我們接回的,船快到莊子時,只見遠處的天底下,是一大片灰蒙蒙的草屋,環(huán)顧四周一片滄涼,河兩邊一眼望去很遠的天邊有點樹影,周圍一片死寂,只有船在水中前進時“嘩”“嘩”的劃水聲。心中頓生悲涼。到了莊子后,看到社員們穿著打了很多補釘?shù)囊路倏粗瞧桶牟菸荩唤Щ蟆_€以為像電影中的一樣,社員們都穿著新衣服,臉上洋溢著幸福笑容……。和想像中相差太大了。在以后的日子里,自己一直很徬徨、迷茫。我是屬于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那部分人,所以平時只知道埋頭干活。干著干著“一不小心”干成了個“學毛選積極分子”,還和我們莊子上的另一個女知青,一同參加了“寶應縣知識青年學毛選積極分子代表大會”,開了這次大會后,“長了見識”,學習了“新思想”,回村后也大概地知道了,今后自己應該怎樣生活在這片貧脊的土地上。
剛來到蘇北平原,田里還有大風車。風車轉動帶動水車翻水灌田,大風車轉動時會發(fā)出嘎吱嘎吱的聲音,我們隊好像有兩架大風車,那時生產(chǎn)隊里還有人踩水車灌田的,人站在水車上踩,那是要點技巧的,不會踩就會就掉下去。當時我們生產(chǎn)隊有五百多畝田,是全大隊最多的,最遠的是凌田,人走到田里干活幾乎看不到莊子,所以我們那時下凌田干活都要帶中飯,中午不回家。凌田做活是很苦的,尤其是夏季稻田薅草,連找塊陰影休息一下的地方都沒有,任由毒辣的日頭爆曬。一個夏天能脫皮兩三次。一馬平川的蘇北平原就是在冬天刮起北風來也是肆無忌憚、無遮無擋、凜冽刺骨。
那時農(nóng)民的生活的很苦,口糧不夠吃,干活時每天可以燒頓干飯,如遇雨天不上工,一天最多也就吃二頓稀飯。那時要上交國家一定數(shù)量的糧食稱之為“公糧”。上交的公糧都是上好的稻子、麥子,而那些顆粒不飽滿的不好的我們稱為“下腳稻”的糧食,則留下分給社員作口糧了。中國的農(nóng)民在那個艱難的年代忍辱負重、辛苦勞作用自己的勤勞和付出支撐起了整個國家。
我們家共五個人,都是同班同學,就組成了一家。那時剛插隊,我們吃糧國家還是有保證的,有時吃不了還有節(jié)余,日子長了余糧也就多了,社員糧食不夠吃,我們糧食還多了不少,于是就想出了餿主意:賣糧換錢。這在當時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,上世紀六、七十年代全國人民都吃不飽,你們膽敢賣糧!當時我們撐了條船裝了兩大筐白米出了莊子,直奔臨澤(是十多里外的一個鎮(zhèn)子),后來隊長順著大河堤一路追來才把我們截住。后來是大隊,小隊對我們教育,再后來糧食怎么處理的我記不得了,只是記得后來沒處理我們。
那時我們年輕,太不懂事,地里的活干不好,卻還相互打架,偷雞摸狗。當時村上農(nóng)民還很貧窮,經(jīng)濟上僅靠年底隊里的一點分紅,是遠遠不夠家里一年的生活開支的,柴米油鹽、日常用度。所以,一般農(nóng)戶還指望家里的雞下蛋,拿到村頭合作社里換點媒油、換點鹽、換點其它生活用品。但是這些下蛋的雞卻給這些“挨千刀”的知青偷了。他們對我們是痛恨有加。那時我們偷雞前就要燒好了一鍋水,雞被夾在棉襖中帶回來后,立馬熱水燙、拔毛、開膛破肚、下鍋大約十分鐘左右拿出來,這時雞肉最嫩,再煮就老了。然后麻利地切雞,開吃,也就幾分鐘桌上就剩一堆骨頭了,報紙一包扔了。出門后像沒事人似的。我們以為沒人知道,其實社員們在田里干活時就知道到了,知青家煙囪冒煙了,不知哪家的雞又沒了。因為上工時莊子上是不會冒煙的。我們只是掩耳盜鈴罷了。為此社員從小隊鬧到大隊,而那時大、小隊干部也是多偏袒我們,所以也就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在那個艱難的年代,我們真的很深很深地傷害了這些貧苦的農(nóng)民。可是當我們有困難時,社員們?nèi)匀粫椭覀儭j犂锱赊r(nóng)活時還是會把輕活派給我們。他們的大度和寬容至今都令我們無地自容。
今晚鄰村大李莊放電影。這消息不徑而走,大家聽說后都很興奮。到下午時莊子上各個隊的社員都無心干活了,巴望著太陽早點落下去。我們干脆提早收工,匆匆回家,趕緊挑水、淘米、點火做飯,今晚要燒干飯,因為來回要走十幾里路呢。就著一點腌菜吃完飯了,門一關拔腿就走。門也沒鎖,其實鎖不鎖都是無所謂的,那會兒民風好。出了莊子看見往大李方向的田間小路上早有人急急地往前趕了。那時農(nóng)村文化生活很貧乏,一年能看場電影已是很好的事了。平常哪個村子放電影,周圍十里八鄉(xiāng)的社員都要去看的,人們都穿的干干凈凈的,大姑娘小媳婦們是要打扮一下的。天擦黑我們才趕到,電影已開場了。只見幕布前后都是人,其實前面看后面看都是差不多的。那會兒還沒通電,放電影的都要自帶發(fā)電機的。只聽得遠處的船上發(fā)電機“嗵、嗵、嗵”的響,一根粗皮線連到一張桌子上的放映機,桌腿上綁根竹竿,上面挑個小燈泡照著放映機,桌邊還圍著一圈小孩,后面還有張桌子,另一個人在倒片。前面的銀幕是二根粗長的竹竿埋在地下,銀幕就栓在兩根竹竿中間繃平,竹竿上捆個大喇叭。我們就在銀幕后席地而坐。今晚放的是“上甘嶺”和“永不消失的電波”兩部片子。那時革命戰(zhàn)爭片子是很收歡迎的。當銀幕上的新聞片頭結束正片開始后,吵雜的場子頓時安靜下來了,人們都聚精會神津津有味地看著銀幕,在電影播放中,有時大喇叭還會插播一下生產(chǎn)隊領導班子開會的通知。人們對這并不在意,大家的情緒隨著電影里情節(jié)的起伏,時而高興時而稀噓。隨著電影的播放,夜已漸深。電影放完已是快十一點了,散場后人們各自回了。漆黑的夜晚,遠處田里不時有電筒的燈光,忽閃忽閃的像天上的星星,大人小孩意猶味盡地談著電影里的情節(jié),嘻笑聲一直傳到很遠的地方。
那種來回跑十幾里路看電影的感覺,那種單純而簡單的快樂,現(xiàn)在再也沒有了!
有年冬天特別冷,春節(jié)快要到了,我因沒錢就不回家了。我們家的兩個知青準備回南京過年,那時我們回家都要帶點年貨的,隊里養(yǎng)的魚或田里種的茨菇。那年他們準備了兩紙箱子雞蛋,這個在城市里也是稀罕貨。好像是因為雨雪天,汽車不通,他們便到鄰縣的沙溝鎮(zhèn),準備坐船到鎮(zhèn)江,再在鎮(zhèn)江坐火車到家。那時交通太不方便了。他們到了沙溝,沒想到天太冷了大河結冰,船也不通了,想回來路也不通,結果他們在沙溝那個小碼頭窩了三天,因沒錢吃飯,就找了人家?guī)兔χ箅u蛋充饑。后來總算到南京了,可能年貨雞蛋也吃的差不多了。
這是那個年代內(nèi)河里常見的小班輪,也是客貨混裝,沙溝碼頭在那時也停靠這種小班輪。如果那年沙溝水面沒凍住,他二人就坐這小班輪到鎮(zhèn)江了。
我們里下河地區(qū),在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曾是蘇北新四軍的根據(jù)地,這一帶的老戰(zhàn)士很多,我們那時都喊他們?yōu)槔细锩K麄兇蠖嗍秦毧噢r(nóng)民參加革命的,勝利后也許因為沒有文化或其他原因,又回到了家鄉(xiāng)。那年頭國家也很困難,還沒有能力顧及到這些老兵。當時他們還很窮。每到年關,有很多人都是要出去跑年(要飯)的。所以每到過年,各村大,小隊干部都很緊張,每年按上面指示要制止老革命跑年。我們莊子上就有一個老戰(zhàn)士,我們叫他老艮,他曾和我們說:當年新四軍打興化城,架梯攻城,被敵人剁下來的手能用籮筐裝。可見當時戰(zhàn)爭的殘酷。每到過年大隊里再怎么困難,也要給老艮一點米、油和幾斤肉,讓他過個飽年。
我們干活時間長了,就想到臨澤鎮(zhèn)子上去玩玩。吃頓飯解解饞。我們一般早晨起來吃過早飯后,要等到社員們都下田了,我們才出門。那時莊子里已靜悄悄的了,頗有點“鬼鬼祟祟”的感覺。我們出了莊子上大堤,過了匡莊就順著河堤往前走,大約十里左右,就遠遠的看見河上有個沒有欄桿的木橋,橋下停了很多大小船只,不斷的有人在跳板上來來去去的上貨下貨。過了木橋便進了鎮(zhèn)子。這是個千年古鎮(zhèn),歷史上曾是高郵縣的三大古鎮(zhèn)之一。鎮(zhèn)里三街九巷,交通暢達。古來曾是商貿(mào)重鎮(zhèn)。上世紀六,七十年代的臨澤雖已無往日的繁華,但仍是這方園數(shù)十里的商業(yè)中心。鎮(zhèn)里街面不寬,窄窄的街面中間一條青石板小路,兩邊是商鋪,店家,日用百貨,飯館糧行,那時店家都是上門板的,蹌在街邊的門板上用毛筆寫著數(shù)字。店里的柜臺和墻上的立柜里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花花綠綠的商品。街面上人來人往,帶草帽的、挑擔扛包的等。這都是附近的農(nóng)民來買東西或辦事的,來去匆匆。這場景不禁使人想到電影“林家鋪子”。玩了會兒幾近中午,找家飯店吃飯,那時飯店里的地面大多是青磚鋪地,打掃的干干凈凈的,店里幾張四方桌,每邊一個長條凳,落坐后,一個人去交款處點菜付錢,交完錢后,順手在旁邊柱子上的筷筒里抽幾雙筷子。菜上齊后,拿起筷子夾在腋窩里來回抽幾下,算是楷過筷子了,然后就不客氣啦。幾瓶啤酒下肚飯菜一掃而空。吃過后再在鎮(zhèn)子上逛逛,太陽西下時就回了。每次吃飯都少不了把飯店里的筷子、小勺子、小盤子吃回家。
這是常年在內(nèi)河里跑運輸?shù)牡乃先思遥@些人長年以船為家,這種機動船也為臨澤鎮(zhèn),沙溝鎮(zhèn),三垛鎮(zhèn)等里下河地區(qū)的各個地方,運輸日用百貨和農(nóng)用物資。那時公路交通不發(fā)達,路面狀況不好。水運裝載量大而且成本低。所以這些機動船是當時里下河地區(qū)的運輸主力了。
還有幾天就要過春節(jié)了,田地里基本上也沒什么活兒了,一年里也就這幾天能閑下來。莊子上開始忙起來了,家里的女人忙著里里外外打掃,忙著準備過年的吃食,忙著洗洗涮涮,忙著鍋瓢碗盞。有人家過年辦喜事的,更是忙的不可開交,張家借桌子,李家借凳子,家前借碗,屋后借鍋,日子過的再苦,年總是要好好過的。條件好點的人家小孩過年能穿件新衣裳,一般人家也就穿件干干凈凈的,補丁少點的衣服。姑娘家沒新衣服的也總是要把頭梳的光光的,臉洗的干干凈凈的再搽點雪花膏,別上幾個漂亮的發(fā)卡,有的嘴上還會用紅紙淡淡的抿一下。
每年春節(jié)莊子上都要組織演出,自從知青到后,我們便是演出的主力了,那時我們還演出了革命樣板戲“沙家浜”,記得演主角的郭建光是我們大隊星河生產(chǎn)隊的知青。這些都已是過去的記憶了,那時我們在貧窮的蘇北農(nóng)村也有快樂的時候。
再有幾天就是大年三十了,過年每家都要舂糯米粉,還要趕在年前搶個好太陽把糯米粉曬干。所以每家都想趕緊把糯米粉舂好。那時我們隊上只有一個對子,在生產(chǎn)隊東頭的一間大屋里。所謂對子,就是地上埋個石頭窩窩,上面架個木頭架子,支撐一根長木棍,對著石窩窩上面的木棍頭上捆個一頭大一頭小的石頭,小頭正對石窩窩,木棍的另一頭是人腳踩著一上一下,小石頭就一上一下地砸進石窩窩里,把糯米砸碎,砸成米粉。對子是整天不停的,你家舂好他家接著舂,那幾天晚上沒事的社員也常到那里玩。屋里緊靠對子的墻上掛著一盞忽明忽亮的的小油燈,蠶豆大小燈頭來回晃動冒著黑煙,屋里已有不少人了,緊靠對子的地上已有幾個盛著泡好糯米的盆子,對子上一個人在踩著木棍一上一下的舂著糯米。屋外寒冬臘月,雪花點點,屋內(nèi)人多暖烘烘的,微弱的燈光下誰也看不清誰,大家擠在一起張家長李家短的扯著閑篇,話語里夾雜著粗話和嗆人的煙味,仿佛一年的辛苦全融化在這“咚”“咚”的舂米聲和大人小孩的嘈雜聲中。在半明半暗的油燈下,人堆里不時發(fā)出陣陣說笑聲和低低的啜泣及罵聲,在這里人們盡情地喧泄著一年來的坎坷和辛酸苦辣,人們心中積累了太多太多的東西,在這個晚上也毫無顧忌地流淌出來了……。 那幾天我也總愛往那屋里鉆,蜷縮在墻角的草堆里,聽著對子一上一下有節(jié)奏的撞擊聲,聽著粗聲細語的說話聲,感受著濃濃的年味,竟入夢鄉(xiāng)…… 。
記得那時公社前面是一條泥巴的路,大路邊是大會堂,當時好像是沒門沒窗的,里面也就是泥土地面上面擺著一些做工粗糙的長條凳子。那年頭農(nóng)村太窮了,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開開會就不錯了。公社招開的“三干會”、“知青大會”等各種大小會議就是在大會堂招開的,這里還演出過夏集大隊知青自己排演的舞劇“白毛女”。公社大路的右邊是郵局,記得那時打長途電話到南京,要在公社郵局里等,等這邊電話搖到南京,南京那邊也要在新街口郵局等,等電話接通了再叫你到幾號幾號小間去接。那時通個長途電話太困難了,而今天是一部手機走天下。
明天是大年三十,中午時分,公社那條不寬的泥土路上,人少多了,苦了一年的農(nóng)民也早早的歇了,都回家準備明天的年夜飯了,我被借到公社干的活也干完了,也該回家了。雖然明知回去也是一個人面對一間空空的茅草屋,家里已沒米了,要借米,要洗涮多日不用的水缸,把水挑滿,還要去捆燒的草,還要去買晚間點燈的油,還要……,還要……。雖然回家連菜也沒有,但是家還是要回的,一個冷冷清清的家。我在公社早早地吃了中飯,就急急的上了潼河大堤往家趕,空曠的天空中偶有點點雪花飄下,大約走了個把小時,已能隱約看見灰蒙蒙天空下的莊子了,忽然又不想急著回家了,想一個人在這空曠的天地之間待著,體味這在路上的感覺,一種在不停地趕路的感覺。人在路上就有一種企盼,有一種幻想和期望。真的到家了,一切也就沒有了。
人這輩子大約也是這樣,在不停地趕路,“家”永遠在前方不遠的地方。有人回“家”可能只要幾天,有的人回“家”可能要幾年甚至一輩子……。人其實是很累的,人的心其實是很苦很苦的!
這是家鄉(xiāng)的夜景,冷冷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,村莊靜悄悄的籠照在月光下,安詳而充滿神秘,令我神往。這是我畫中的“家”,是我心中的“家”,也是我永遠回不去的“家”。
多年來心中積累了很多話,一直想說出來,今天終于說了些出來了,如釋重負。畫面和文字記錄了那個時代的一點往事和感受,記錄了那段曾經(jīng)的艱難歲月,也記住了在那個困難的年代,曾經(jīng)善待過我們的農(nóng)民。今天國家富強了,當我們回首,曾經(jīng)歷過的那些苦難和付出時,一切便也釋然了。